半邊臉的女人（轉(zhuǎn)）

lemon

故鄉(xiāng)曾經(jīng)有過輝煌的過去，出產(chǎn)過華麗的絲綢和精美的陶瓷，只是如今沉默的像垂暮的老人。
　　那里有悠長，陰暗的弄堂，清一色的灰色瓦房老氣而神秘，讓我懷念至今。
　　那個女人就住在一條弄堂的深處，那條轉(zhuǎn)了幾個彎的弄堂，兩邊都住人，又在公共的過道中搭建油氈的棚子做廚房，于是它就更擠了，像一窩螞蟻。我當時有七歲，或是更小吧，我喜歡這樣的房子，總以為里面會有奇妙的東西，我常常一個人來到這里，帶著探索未來的興奮和恐懼。我游蕩過了能找到的所有弄堂，但我很失望，沒有見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，那里面有的只是兇悍的男人和衣衫不整的女人，他們有著惡狠狠的眼。
　　我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是一個秋日晴朗的黃昏，紅的夕陽像誘人的鴨蛋黃一樣掛在天上，有柔和的光穿過樹梢照在那扇窗上。我看到一個紅色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圈椅上，至今我還能清楚的記得她的樣子，她一半的臉上蓋著毛巾，而露出的是完美的半邊臉，還有她美麗的衣裳。從小我就是個對美會動容的人，而那個時代，似乎穿紅色的人只剩下新嫁娘和小孩了。她很美，雖然她的年紀一定不小了。
　　她穿紫紅撒暗花鑲黑邊的寬袖上衣，黑色褲子，很小的尖尖的腳，頭發(fā)一絲不茍的盤在腦后。我爬在窗子上，按捺著狂跳的心，我怕這只是幻影。她像入定了一樣，眼睛平視著。陽光一點點的隱去，她也一點點的模糊起來，有拉長的呼喚孩子的聲音傳來，我轉(zhuǎn)頭看到那些男男女女開始爭吵和做飯。只是一會，我回過頭的時候，就只有圈椅了，空蕩的屋子，似乎是一直那樣空著。
　　我一直呆到天都黑了，那個屋子也黑了，才回家。吃飯的時候奶奶一直念叨著以后不準我亂跑，我一直是個讓家里人頭疼的孩子，他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。我在想那個女人，她真的在那里嗎？還是只是幻覺。我又去了，一次又一次，緊閉的門和窗，我什么都沒有看到，我開始絕望地哭，真的是什么也沒有。
　　然后我病了，我一直一直回到那個小屋，看到那個女人，奶奶以為我撞了什么邪，一直問我去了什么地方，我只是發(fā)呆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說那個女人。
　　十年之后。
　　我重見了那個女人。
　　我看到了她整張的臉，一半的美，一半的空，真的是空，沒有眼睛，沒有骨架，沒有嘴唇，只有一個黑的洞。我只能呆著，那個我無數(shù)次夢到的女人。
　　她是一個戲子，曾經(jīng)名動上海的十里洋場，一襲旗袍下不知迷倒了多少權(quán)貴富商，她像一只優(yōu)雅的狐，讓每個人都捧在手里，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奴隸。酒席上可以請到她是主人莫大的榮耀。那是她的黃金時代，她肆意的盛開和揮霍，直到她遇上一個軍官，一個她難逃的劫。她洗凈鉛華，做了他的女人。他們有過一段恩愛的日子，夫唱婦隨，然后是戰(zhàn)爭，男人在戰(zhàn)爭中失去了雙腿，他們回到了男人的故鄉(xiāng)，一個北方的縣城，那里在遙遠的年代曾盛產(chǎn)絲綢和陶瓷。
　　女人的美和打扮像在一潭死水里丟下了一塊大石，人們的議論發(fā)揮了自己的終極想象，甚至到有人說看到了她乳房上的一顆痣，聽到她和男人交合時興奮的叫聲，人們在說的時候兩眼放光，雙手發(fā)抖。男人在戰(zhàn)爭中不僅失去了雙腿，也失去了做男人的尊嚴，他看著身邊女人如花的身體，有想摧毀的沖動，他用一切可以用的手段折磨她，當看到女人痛苦的時候，他就想大笑。一天夜里，人們聽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，因為住的是弄堂，幾乎所有的人都醒了，人們看到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，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水缸里，后來知道是男人用一種當?shù)靥赜械呐老x毀掉了女人的臉，我曾經(jīng)見過那種爬蟲的尸體，兇惡而丑陋，男人瘋了，最終在這個小鎮(zhèn)上消失。女人留了下來，用毛巾蓋起了一邊臉，人們似乎覺得太對不起她了，總想說些或做些什么作為補償，只是從此人們很少看到她出門，欠她的就只好欠著了。奶奶是外地嫁來的媳婦，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。她剛來的時候和奶奶關(guān)系很好，只是后來很少走動，她不愿見人。
　　在十年后，我就要離開家鄉(xiāng)。陪奶奶上街的時候路過那條弄堂，它更老，也更舊了，奶奶說要看一個朋友，我從來不知道奶奶還有朋友，并且還住在這里。于是我就看到了她，看到了她整個的臉，我無法形容，也不想形容。她沉默到麻木，屋里有那個男人的照片，是他們的合影，鏡框很干凈，照片中的人笑顏如花。
　　奶奶和她相坐無言。
　　四年后，我重返家鄉(xiāng)，弄堂已經(jīng)變成了高樓。半邊臉的女人死了，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，一掊黃土荒涼在不知名的曠野。如今就是一堆枯骨了。

　　歸去吧，山高路遠，回家的路上小心了。